大晋国的六月，并非如桓庭国那般，日头高高，酷暑炎热，越是向南下前进，便越是树繁林多，秀山长水一样越来越多。
连同云雾，常挂头顶。
天上明阳经常不见踪迹，被云遮蔽。
所以气候显得湿热了些。
便如今日，山谷之内，明明是晌午十分，正是艳阳高住的时候，天反而阴沉如水。
一如人心。
由北出发，一路向南之后。
也难见明阳。
十一将马致从地上拉起来。
那才醒过来的小男孩，瞧见马致那一身漆黑长袍，面若骷髅的渗人模样，当即又晕了过去。
正准备走的十一和道士张山，有些无奈。
马致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，也觉得这本来也不是他的错，身为鬼修，这种鬼魅模样，那不是再正常不过了？
十一狠狠瞪了马致一眼。
道士张山走上前去，在这孩童身上施以秘法，好弄醒他几人继续赶路，回村子。
在这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，加上路上还要花去不少时间，十一有些急，担心石汕的安危。
他还真怕那些群情激愤的村民们，一个不小心寻到了石汕，然后将丢了孩子的怒火泄到他身上去。
到时候这些村民别说会将石汕当做妖怪同伙，联合妖怪一起坑害人类。
十一最怕的是，哪怕他们知晓了石汕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跛脚少年，身上丁点修为没有，明知道他们是认错了人，也一样当做是真的来看待。
所为的，就仅仅只是泄愤。
趁着这个空档，十一简单询问了马致一些问题，如他那本鬼修功法是如何，怎么得来的，这些年过来都坑杀了多少个村子之类的。
马致何其精明，哪里敢说真话，那些真话若是都说出来，别说他还能有一线转世轮回的希望，只怕他会直接被通灵人大人给抽筋剥皮，然后扔进地狱受罚，叫他求生不得，求死不能。
十一也知晓马致胡话连篇，可他也没时间去验证这些。
不过他更加知道，马致所说的这些话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真话的成分，至于是多是少，就看他如何细细品味了。
最后十一还询问了几声关于那条蛟龙之属，阿乣的事。
马致之前对于阿乣的不管他，自己逃命而去，本就愤恨至极，心里面憋着一股子火，现在十一问出来，他直觉地以为他身边这位通灵人大人是想要斩草除根。
这样落井下石的好机会，他这么个最是擅长寻求机会的山下老油子，哪里会放过？
于是马致添油加醋地将阿乣同他一起所干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，全都将罪责归结为阿乣身上，然后一起说了。
说这些的时候十一一直默默听着，从未打断询问。
期间还极为认真地盯着马致看。
不知是想要瞧出马致什么。
马致被十一盯着心中极为发毛，有好几次都怀疑自己所添油加醋的那些事实是不是被给知晓了。
然后道士张山便将那孩童弄醒了过来。
那小男孩再醒过来时，倒是没再哭或是惊魂未定。
只不过如他这般的孩童，好奇心颇重，没什么定力，而且经常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。
于是这孩童四处转头乱瞧时，瞧见马致那一身的鬼魅模样，顿时又被吓得嚎啕大哭。
这回马致便有些尴尬。
他张了张嘴想要说句话，说自己真就有那么可怕么？
却被十一直接一把拽起，拉着山谷之外走去，头也不曾回。
身后道士张山安慰了那小男孩许久，那小男孩才堪堪止住哭声，可小男孩最后翻来覆去地就是一句想要找妈妈，显然是被吓坏了。
之后。
十一将鬼修马致封了修为，带着马致同道士张山还有那孩童向先前他们来时的村子匆忙赶去。
回去时的路途要比来时缩短极多，在道士张山的指引下，四人一路所过，尽皆是行走直线，翻山越岭，趟水过河。
既不用追凶，也不用逃命。
而且为了照顾道士张山和那名小男孩的体魄，所以回去时的速度自然慢上了许多。
路上张山为了不让小男孩继续那么害怕，主动询问了他一些事情，比如说问他今年多大了，叫什么名字，还有他们村子叫什么之类的。
孩童是最能分辨人心是非和善恶的生物。
这一点无论在何时何地，任何王朝和文化的统御之下，皆准。
故而孩童对于张山的善意也最是看得清楚明白，所以渐渐地也就没了当初那么害怕。
孩童告诉还告诉张山说他叫做董大雁，爹娘说给他起这个名字就是为了让他有一天能够像大雁一样，走出山沟沟，飞上天，看看外面的世界，成为人上人。
人间美好，最是让人经受不住的，便是这些孩童打心眼里想要的美好。
十一和马致一路上，谁都没有说话。
他们也只是听着孩童和张山之间，听起来满是幼稚的对话，可不知为何，听着听着，就觉得世界上最动听，最是美好的话，估计也就是这样了。
四人在回去的路上奔行行走了近半日，最后还是张山将那孩童背着，才回到小村子里。
......
少年不知愁滋味，肩头不挑家国恨。
......
日薄西山。
暮色里。
这座名为石尧的小村子，在夕阳的映照下，只剩下一片漆黑如墨的剪影。
远远瞧去，村中房屋稍显杂乱，如山鬼聚集、盘踞。
偶有散落在村子边缘的屋舍，也都显得有些叫人心头乱颤。
若是如石汕这般胆小怕事之人在此，估计瞧见这一幕还会走不动道。
这小村子在大晋国边缘地，隶属于一座名叫灯烛的小镇。
又因地势颇高，日落极快，日出极慢，所以白日总是要比黑夜更短些。
四人一路奔行回来，就是一个一路走到黑的过程。
路过之处，偶尔也会遇到些零零散散的小村子，大都已经点燃油灯，升起袅袅炊烟，家家户户开始烧火做饭。
日落而息。
可石尧村，无灯火。
四人走到村口，驻足而停。
十一瞧着村中房屋，尽皆漆黑一片，扉门紧闭，偶有看家狗吠，估摸着也是在同附近同僚交流追逐吃食或是炫耀自己难得出门进山，瞧见了村子以外的风光。
唯有那栋村中最大，像是村中集会或者避难之处的木屋，有灯火闪烁。
十一心头没来由一颤。
他识念辐散开去，辐散一圈，很快心中便是一沉。
他在村中没找到石汕。
十一有些疑惑，心有焦急。
石汕出事了！
自己明明叫他藏好了等他回来的。
以石汕的胆小性子，在瞧不见他的情况下，又是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，断然没可能会四处乱跑，尤其是往山林里面跑，他不敢。
只可能是在他们之前藏身之处，藏好身形，瑟瑟发抖地等他回来。
现在没有。
张山瞧见十一的异样，知道十一是在担心什么，便出言宽慰他，告诉他先别着急，等到一会咱们过去问问村子里的人，就知道结果，村子就这么大，实在不行，到时候让村民们一起帮着找找，总能寻到的。
十一便点头称是。
关心则乱，在所难免。
可谁曾想，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村中四处都寻不到的石汕。
就在那栋村中最大，也是唯一一栋尚还亮着灯火的木屋内。
四人径直走到那木屋门前。
十一推门而入。
进去之后，他一眼便瞧见了木屋中间，以铁链被倒吊在半空中，奄奄一息的石汕。
旁边还有两个村中青壮，其中一个，正好是十一和石汕今日下山时所遇到的那个青壮樵夫。
两人皆拿着鞭子，神色狰狞，挥汗如雨，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打在石汕身上，鞭子上面不时有鲜血四溅。
每一鞭子都会有村中人附和出叫好声，每一鞭子也都会让那两个村中青壮喊上一声恶毒至极的言语，大都是在说他是个灾星，没有他，今日村子已经建好了避难之处，也不会再继续被那大妖给掳走孩子。
还说要他为董家小孩...陪葬。
石汕身上血肉模糊，一身衣物早就成了碎布条，透出的一道道鞭痕，叫人触目惊心。
在他下面的地板上，满是鲜血。
他已经虚弱到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的地步。
而其余坐在四周观摩行刑的村民们，则一个一个皆是面容狰狞，指着中间的石汕咒骂不休。
说这小跛子，小杂种就是个山野孤种，扫把星，是跟那吃人的妖怪串通好了的，即便不是，也一定不是什么好玩意，要不是因为他，那村子里今天，就不可能被那头妖怪有机可乘。
这次抓走的是董家小娃，谁知道下次会不会就临着自己家小娃，像这种孽障，就该抽死，打死。
此间声音，此起彼伏。
说这些话的人，有老人，妇孺，青壮都有，只不过每一个人的脸上，大都映衬着相同的模样。
道士张山在瞧见这一幕之后，直接蒙了。
反倒是人生无所求，已至认命境的马致好似瞧见了什么人生快意事，哈哈大笑之余，仍是不忘对一路上说村子简单，村民纯朴的张山冷嘲热讽，瞧瞧，瞧瞧，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胸中正义，就是你们拼了性命，吃力不讨好也要保护的人，你们自己就不觉得恶心？
最后马致更是故作呕吐状，我先恶心一会。
道士张山破天荒的无言以对。
只怕此时这里，心境大崩的，就是他了。
孩童董大雁藏在道士张山的身后，对于村子里，时常熟悉的那些叔叔婶婶们，觉得很是陌生，不敢看。
二人眼前忽然一花。
原本站在他们面前的十一身形已然消失不见，随即在场中正对着石汕挥舞鞭子不休的那两个村中青壮，随着砰！、砰！两声，又伴随着啊！、啊！两声惨叫，其中一声要小一些。
之后两个村中青壮在半空中便喷出一股血箭，直直倒飞出去，最终砸在人群中，人群之内顿时响起哭天喊地的哀嚎声一片，多是因为吃痛下发出，也有是因为瞧见了其中一人的模样，吓得。
只见那左边倒飞出去的青壮，正是十一和石汕早先在断崖山的山腰处所遇见的那个樵夫。
而此时他整个人已经因为全身骨头尽碎，而成了扭曲的麻花状，一双眼球在半空中好像就飞了出去，不知所踪。
总之死状极其凄惨。
最是叫人直觉得毛骨悚然的是，那两个被十一一拳一脚打飞出去的村中青壮，掉在人堆里，竟是无人接。
那些在旁边瞧着热闹的村民，在这一刻齐齐向一旁躲避而去，没躲避开的，也任由他们两人骨碌骨碌地如皮球一般，又从人群中滚落在地上，最终右边那个尚还没死的，趴在地上挣扎半晌仍是倒地不起，呕血不止。
木屋之内，一瞬间鸦雀无声。
落地闻针音。
但紧接着。
死人啦！死人啦！打死人啦！
距离左边那个死的不能再死的村中青壮，最近的几个村民，顿时惊恐万分地喊叫出声。
再之后。
便是几声哀嚎和仇恨极多地恶毒咒骂声响起，从这群村民的最前边冲出数个人来，跑到那右边那个村中青壮身边，探查情况。
至于左边那个死了的，则只有一个极为年迈的老妪，拄着拐杖，老泪纵横，颤颤巍巍地向其走去。
双目之中满是不敢置信的模样，口中喃喃有词，只是因为声音太低，这里场面又太过嘈杂，无人能听得清。
只不过瞧其嘴型，好像一直都在喃喃念叨着两声相同的话由，估摸着便是那已死去青壮的名字。
只不过叫骂声虽然多。
但十一身边，并未有人敢提着刀剑过去。
可在远处以小声悄然议论，暗自咒骂不休，还是不曾停的。
十一对此，置若罔闻。
他一剑将绑着石汕的铁链斩断，然后慢慢将石汕放下来，平放在地上。
还有气。
幸好，还活着。
石汕紧闭着的双眼，这时才缓缓张开。
但此时的石汕已经虚弱至极，气若游丝，连说话的声音都已是断断续续的，如蚊吟，明显已是处于弥留之际，神仙老爷...对不起，小跛子实在是，实在是太害怕了，他们回来之后，就好像听那大木屋里的人说，妖怪抓走了孩子，他们就要去追，我...我害怕啊，怕他们会给神仙老爷添乱，帮倒忙，那可是妖怪啊，寻常凡俗怎么可能打得过，别傻了。所以我就想着出来跟他们道个歉，毕竟家里面孩子被妖怪抓走了，谁都着急，要不是小跛子冒冒失失的，也不会再出现村中小孩被大妖抓走的事了吧...
石汕说到这时，就已经是呕血不止，怎么都说不下去。
十一神色木然，好似对于石汕的话包括他的伤势全都无动于衷。
他只是从腰间方寸物中，摸出一枚救急的丹药来，直接拍在石汕嘴里，喂他吃下去，好了，好了，别说了，师傅都知道了，你没错，该认得错已经认过了，剩下的公道，师傅帮你往回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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