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沉了许多时日，家里终于迎来让人振奋的事情。新打的稻子很好，爸决定用它酿制稻酒。
家里不是第一次酿酒了，我记不清往年酿酒的程序，却记得那一屋子的白色水汽，和大到可以让我躺在其中的木桶。
稻谷已经浸泡充分，那是周日的下午，爸妈清洗了煮猪食的两口大锅，一口用来蒸稻，一口用来烧水。
甑里面装了稻子，又加了水，下面一笼烈火熊熊烧着，不一会就冒出了巨大的水蒸气。猪食屋顶上混杂着白色的水和黑色的烟，在瓦蓝的天空下格外分明。
爷爷非要出来盯着，他说论到酿酒，他有几十年的经验，没有人比他更懂行。
爷爷在房间隔三差五的叫唤，“怎么样了？开始要大火哇~伟~你晓得莫样搞不？啊？”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派头。
爸没有办法，只好把爷爷安置到轮椅中，挪到猪食屋外面。
爷爷满意的坐在自己的指挥席上，神采奕奕的调兵遣将，仿佛恢复了自己昔日的风采。
这是多么难得一见的场景！我和川儿都很兴奋，蹑手蹑脚跑到猪食屋晃悠一圈，惊叹整个屋里缭绕的水雾。
凑近甑边闻了闻，一股潮湿的香气扑鼻而来，呛的我和川儿连打了四五个喷嚏，两人缩了脖子呆呆立住，半晌才哈哈大笑起来。
爷爷在外面吆喝，里面的东西碰不得，小心别烫着！
我和川儿嗤嗤笑着，从屋里窜出来，在稻场上你追我赶的跑来跑去，差点撞翻妈簸箕里的葵花籽。
“倒霉孩子轻狂得很！进屋写作业去！”妈一皱眉，把簸箕挪到了阳光底下，对我们做出驱赶的动作。
我和妹妹像是被点中了笑穴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，噗嗤噗嗤停不下来。我们疯疯癫癫跑进屋，打开电视调到卡通卫视看了一会才渐渐平静下来。
我看着眼前的电视，心里却始终惦记那只大木桶。我跟川儿说在木桶里泡澡如何如何舒服，就像电视剧里放的花瓣澡一样，整个人都可以躺在水里。
川儿也来了兴趣，我们立即关掉了电视，背起篮子出门采摘花瓣。
这个季节盛开的是野菊花，还有一种不知名的白色小花，不一会我们的篮子里就充盈了黄白相间的花香。我告诉川儿，要是奶奶在家，这些野菊花会被她拿去卖钱，川儿慌得要把篮子藏起来，我笑着跟她说奶奶今天不会回来的。
天渐渐黑了，外面已经有了凉意。酿酒的关键时候已过，爷爷被爸搬回了房间。
我和川儿屋里屋外窜了十几回，在木桶边转了又转，被妈看出了我们的心思。
“想泡澡的进屋找衣服毛巾来，锅里有一大锅水，想泡多久都成。”
我和妹妹匆匆回家做好准备，再回来时妈已经把木桶挪到了屋子中间，里面放了满满一桶水，外面的龙头接了水管，放在了木桶边。锅里又添了一锅水，下面加了柴。
“一年一次啊~泡澡管够~我就在外面用连架打黄豆，有什么事喊我一声。水热了冷了，我帮你们调。”
妈掩门出去了。我洒了花瓣在水里，花朵遇水蔫蔫的失去光泽，和电视里的完全不同，我和川儿也并不在意了。
脱了衣服钻进水里，适宜的水温环绕我，我两只胳膊架在木桶缘上，身体有种浮浮沉沉的飘忽感，腾起的水汽氤氲在我脸上，我感到一阵欢乐的眩晕。
川儿看起来有些恐慌，她想像我一样泡在水里，可是坐下觉得胸闷难受，站着又嫌不稳，她抓着木桶缘折腾了一会，就大声叫妈进来。
川儿不想泡澡了，我想让她再试试便拉着她的胳膊不放，“林川，你说好跟我一起泡澡的，你不许走！”她就在妈的面前放肆大哭起来。
“峰儿，你让她走，你一个人泡还宽敞些，她在里面捣乱！”
妈一边好言安慰我，一边骂骂咧咧把妹妹捞起来，“有什么用汗？自己非要洗，洗个澡哭什么？”
妈帮我加了水就带着妹妹出去了，屋里恢复了安静。
我头顶着昏黄的灯，眼前是绚烂的火光，柴火正烧的噼里作响，偶尔有一簇火星炸出来，很快就消失在了空中。右边的窗户开着，我隐约看见了月光下静谧的山峦，眼前的一切便让我觉得格外温暖。我合上眼，感到自己渐渐沉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了。
不知过去了多久，突然有一阵冷风吹过我的脸，顿时让我清醒了几分。“吱呀”一声，我意识到门被吹开了。门外有一个人站在月光里，恍恍惚惚的，我看不清他的脸。
“妈？”我叫了一声，那人没有回应。
仿佛听见了我的声音，他向我走了过来，等他一直走到门口，我才终于认出他是爷爷，他穿着老旧的中山装，背后披一身月光，面前却一片阴暗。
“爷爷？你怎么来了？你可以自己走路了！”我很欣喜的对他说。
“峰儿，我刚上山逛了一圈。我很快就要走了。”他的声音仿佛在深谷中飘荡一般，让我听起来有些费力。
“爷爷，你要去哪儿？”
“峰儿，你要先跟我一起走吗？”他话音刚落，却不等我回答，就已经往外迈开了步子，很快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。
“爷爷，你去哪里？等等我啊！”我挣扎着想从木桶中起身，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，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，我大声叫喊，却怎样都发不出声音。
我跟自己较劲了半天，身体却不受自己的控制，心里莫名的急迫与恐惧起来。
我慢慢动了自己的一根手指，两根手指，三根……终于一鼓作气从木桶中站了起来，猛的睁眼，看见门好好的关着，灶里的柴木已经烧成了炭。
屋内温暖潮湿，我抬手擦了擦自己额间的汗珠，发现一片叶子粘在自己的手背上。“川儿真是的，叫她采花她采叶！”
回想刚才不能动弹的场景，我感到脊背发凉。我大叫了妈一声，外面连架的声音就停了，妈推门进来。
“水冷了吗？起来吧，这里面挺热的，别泡晕了。”
我把自己刚才恐怖的经历如实跟妈叙说了一遍，她说那是被梦魇着了，不能再泡了。
我就匆匆从水里起来，又跟妈说了关于爷爷的梦。妈的脸色有点异样，“峰儿，你爷爷叫你去哪里？你跟他走了吗？”
“没呢，我想走也动不了哇！”一说到这个我就有点紧张。
“叫你泡这样久，人泡昏了，你看看，皮都泡皱了！”妈没好气的数落我。
我看到自己皱的像老头一样的手指，不禁嘿嘿笑起来，迅速穿好衣服跑到屋外，我要让川儿看看我的手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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